他高考落榜,23岁才上大学,27岁时处女长片一鸣惊人,被称为“亚洲电影希望之光”。
45岁,他已获戛纳电影节终身成就奖,也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华人导演。
他是贾樟柯,人称“贾科长”,他的镜头始终对准最卑微的个体,他拍出的现实让无数人震撼、落泪,“不能因为整个国家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
”今年,他的新片《江湖儿女》上映,是一部具有史诗气质的江湖片,被称为中国版“美国往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江湖,我们这一代人的江湖,有最横流的欲望,和最稀薄的情义。
《江湖儿女》中,巧巧和斌哥是恋人,斌哥是黑帮老大。
一次街头斗殴中,斌哥差点被打死,幸亏巧巧鸣枪相救。
为了掩护斌哥,巧巧谎称枪是自己的,因此坐了五年牢。
出狱之后,江湖已经物是人非。
巧巧为了找斌哥,去了千里之外的三峡,一心想要发财的斌哥却不愿意与她旧梦重圆。
巧巧独自回了山西,十二年后,穷困潦倒的斌哥也回来了。
巧巧已经成了当地黑帮的大姐大,她出于道义,再次成了斌哥的庇护者。
自述 贾樟柯 编辑 石鸣想拍江湖的故事是很早以前了,大学的时候就想拍。
可能男性都有那种江湖情结。
我在山西汾阳出生,70年代末,县城里还有很多街头生活。
江湖是我浪漫的想象世界,更是我真实体验过的世界。
我心中,江湖的定义可以用四个词组概括:危机四伏的环境,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四海为家的生活,保持不灭的情义。
《江湖儿女》,拍的正是江湖上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17年来,他们穿越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保持了如今已经少见的深情厚义。
我从事电影工作二十多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古典小说《水浒传》到八十年代的香港黑帮片,为什么我们一代一代的人,都在讲述这个江湖的故事?
我觉得是因为江湖,它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角度,可以透过这个角度,来看这个激烈变革的社会,主流社会发生了什么问题?
这种角度是我过去电影里从来没有过的,对我来说也蛮新鲜的。
所以就决定拍一部江湖片。
廖凡饰演男主人公斌哥。
他的原型,其实就是我六七岁时,在家乡小镇看到过的一位江湖大哥。
他人帅、仗义,身强力壮,用拳头解决问题,那个时候是我崇拜的对象。
后来我上大学回家,路过一个中年人蹲在门口呼噜呼噜吃面条,身材发福,头发稀疏。
我认出来正是当年的这位大哥,非常感慨时间的力量。
所以《江湖儿女》的时间跨度是17年。
17年里,江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电影里面,刁亦男有句台词,说“现在我们都企业化了”。
就连江湖这样一个最重情义的地方,也变得商业化了,要遵循经济的价值观。
“人情”是我一直感兴趣的话题,拍上一部影片《山河故人》的时候,我就写了一句台词:“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需要我们珍惜。
”我希望为中国电影留住人情。
《江湖儿女》,江湖只是一个背景,主要讲的也是人情。
2001年到2018年,17年来,人心到底是怎么改变的,江湖情义、江湖原则又是怎么变化的?
说一个故事,得从过去讲起,原本是什么样的。
影片里一个一个段落,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写的。
贾氏电影宇宙电影开始于2001年。
这一年,山西煤价跌到了史上最低点,据说大同矿务局的工人全部都要搬迁,搬到新疆去挖石油。
当时是非常震撼的一个消息。
全城都在讨论,要不要去新疆。
后来证明只是一个传说。
电影男女主人公斌哥和巧巧,其实在2002年的《任逍遥》里已经出现了。
但是《任逍遥》里面,斌哥不是黑帮,他们俩也不是情侣。
他们是两个支线人物,故事并没有展开讲述。
只是感觉有点像江湖人士,除此之外是大量留白。
写完《江湖儿女》的初稿之后,我开始看以前拍的那些老素材。
看看2001年左右,人是什么样子,街道是什么样子。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斌哥和巧巧可以变成《江湖儿女》的男女主角。
我就有意让他们的服装、发型、造型,都和《任逍遥》里的一样。
故事发生的地点,则和《任逍遥》、《三峡好人》重合。
我每拍一部电影,都会画一个地图。
这个地图,一直没有离开我喜欢的几个区域:山西、三峡,都是江湖气息非常浓厚的地方。
我觉得我的故事就应该发生在这些地方。
就好像我一直用山西话写台词一样。
我不太会用普通话写对白,我写的普通话对白都比较没意思,但我的思维一变成山西话,就特别生动。
所以我让我故事的主人公一直是山西人。
《小武》工作照人物、时间、空间和之前的相同,但是《江湖儿女》的剧情是一个全新的建构。
你可以理解为是发生在之前影片的平行时空里的另外一个故事。
在我的想象中,小武,《站台》里的文工团团员,还有江湖上的大哥和小妹,都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
但是生活在不同的维度上, 运动轨迹时有交叉,彼此互不知晓。
对我来说,重新去拍山西大同、三峡奉节,就是想讲同一片土地上,不同的人群,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我其实有在刻意建立我个人电影之间细微的联系。
如果有一天重放我的电影,我觉得次序是《站台》、《小武》、《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我可以把它们重新剪成一部电影,片长九个小时,片名就叫《悲惨世界》。
日常即历史新片里有两段挪用了当年的原始素材。
第一段是开场时,公共汽车上的众生相。
那是我2001年有了第一台DV以后,在大同拍的。
这一次,我们把赵涛又放在同样一辆车里,补拍了她的反应镜头,因为十七年前拍纪录片的时候,还没有遇见赵涛。
我有意把这段纪实的DV放在开头,因为我拍的并不是港片式的传奇。
虽然片子借用了江湖片的类型架构,但我还是希望拍出来的江湖和日常生活并不割裂,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另外一段就是三峡,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舞台上的表演是2006年拍的,舞台下的部分是去年拍的。
我们想办法把两个完全不同年代的空间融合到了一起。
我自己不太喜欢完全的摄影棚搭景拍摄,特别是我喜欢拍很多公共场所,马路,广场。
这些公共空间你搭景拍,总觉得没有那种质感。
一座城市,不单单是一条街道,它应该能想象到街道外面,一个宽阔的城市结构。
这也是我们这次制作上一个最大的困难。
很多曾经的空间都改变了,甚至是没有了。
17年前,我去大同拍《任逍遥》的时候,大同还没有城墙。
后来大同市长突然要盖城墙,现在去了大同就是崭新的城墙。
不要说大同了,你像我老家汾阳,我有段时间没回去,约了一个人,我说我们就在牌楼底下见。
结果到了之后我完全迷路了,后来一问那个牌楼被拆了,旁边的参照系都改变了。
但是我确实非常需要过去的空间。
最后我们决定实景改景拍,把不符合年代的东西去除,把历史重新填充进来,这个工作量非常巨大。
最困难的其实是人。
我们需要大量的群演,一场戏三百个人,就要确认三百张脸。
17年前,年轻人的脸挺沧桑的,都风吹日晒的,也不怎么保养,骨骼好像也比较粗犷。
现在真的变了。
生活条件很优越,年轻人都长得白白胖胖的,皮肤的质感也特别娇嫩。
为了让这些脸和17年前的感觉相像,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
我开玩笑说,坚决不能让汉堡包脸混进来。
生活需要一个超现实瞬间《山河故人》里面,失意的梁子走在路上,突然看见路边一个笼子里关着一只老虎。
《江湖儿女》里面,赵涛到了三峡,上了岸,走江湖的艺人在露天舞台上唱歌,旁边也是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狮子和一只老虎。
狮子老虎都是真的。
我们从河北拉过去的。
我可能有猛兽情结,喜欢拍猛兽。
赵涛独自跑那么远去找一个人,一路上经历了那么多曲折。
其实流浪的、不安定的、四海为家的不止她一个,也有这些狮子老虎。
我不觉得这种情节有什么隐喻,它就是一个江湖氛围吧。
这些场景其实也是我常年在外奔波的时候,经常能够看到、让我心头一跳的景象。
你会发现如此庸常世俗的生活里面,也有这种奇异的景观,带来刹那间的一种情绪上的转变。
对我来说,它就是现实里面不平凡的、超出现实的那个部分。
影片中,廖凡拒绝了赵涛复合的请求之后,赵涛差点跟着徐峥走了。
她不远万里,跑去了新疆。
对于女主人公来说,这可能是她有过的唯一一次开始新生活的可能性。
但是她最后还是却步了。
理由不一定是因为对男主人公的爱,我觉得这里面有很多综合因素。
就像我自己身上,也经常会发生这种事情。
有时候我不想拍电影了,想用好几年时间,去写一个长篇小说。
但是每个人成年之后,都有自己的轨道,脱离这个轨道其实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贾樟柯、贾科长、贾赖赖过去我百分之八九十的生活都是围绕电影。
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个人的生活太少了。
拍完《山河故人》,我搬回了山西老家。
很多应酬减少了,就好一点了。
现在基本上每天上午九点开始工作,处理公司业务和拍摄上的事情。
中午吃完饭睡一会儿,下午是写作时间,从两点半写到六点半、七点,天黑以后就是跟朋友们见面、吃饭、聊天、玩儿。
睡觉前是读书时间。
我是杂七杂八,什么书都看。
最近因为要筹备新片《在清朝》,历史方面的书看得比较多,正在看《晋中志》。
现在网络发达,老家生活和北京也差不多了。
过去买书好难,县城里都没什么书卖,现在都网购了。
开会的话,就用视频解决,或者电话会议。
我平时上网无非是看看邮件,然后微博微信,浏览一下新闻,别的我都不太会用。
玩虎扑和知乎,是新的尝试。
住在老家,最主要的就是朋友多。
喝上三五杯酒,他们就会唤我的小名(贾赖赖),问我什么时候要孩子,担心我的养老问题。
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显露出我也是一个弱者。
他们不关心电影,他们只关心我的生活。
现实中我离电影比较远,离家乡比较近。
住在老家,就是可以享受这种人情。
过几天,我就又琢磨着拍个电影了。
摄/Walter Salles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我过去拍了20年电影,只有2000年的《站台》跨度比较大,拍的是1979到1989这十年。
之后所有的影片,都是在一个时间点上,反映一个切面的人的生活情况。
到《山河故人》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就写了一个时间跨度很大的故事。
从过去一直跨越到未来,长达20多年。
《山河故人》剧照完成《山河故人》之后,我突然就想拍《江湖儿女》了。
2015年开始筹备,很快写完初稿,带着初稿我就上路看景,一边看景一边改剧本。
最后行程7700公里,拍了六个月,除了男女主演之外还有12位演员,上千位群演,完成了这部影片。
所以《江湖儿女》有三个大的跨度。
第一个是时间的跨度,从2001到2018年,有17年。
第二个是空间的跨度,从山西到三峡,又从三峡到新疆。
另外就是人的跨度。
我过去电影里人物也很多,但是从来没有像《江湖儿女》这样,有这么多人物出场,形形色色,林林总总。
所谓闯江湖,就是遭遇不同的人嘛。
所以有这么多人,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我记得在拍完三峡、张一白的部分的时候,张一白开玩笑说,我明白了,廖凡和赵涛演儿女,我们所有其他的人帮你演江湖。
我说你总结得非常好,确实是这样的。
我27岁开始拍第一个电影。
那时候我太年轻了,根本没有时间的意识和时间的经验,还不太了解世事。
所以眼前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想,先快速地第一反应,拍出了《小武》、《任逍遥》,还有后来的《三峡好人》。
但是到了四十多岁,确实经历了一种东西叫做命运。
看多了一点人的起起伏伏,人的浮沉。
确实就会多一点时间的观点,也可以说是历史的观点。
我也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作家写来写去,最后都会写一部长篇小说。
这次拍《江湖儿女》,我第一次有一种写长篇小说的感觉。
我不自觉地把自己对时间和历史的思考,放到了电影中。
如果忠实于自己的话,这是我目前最强烈的一种现实感受。
从这个角度说,《小武》这样的影片,属于从前的贾樟柯,《江湖儿女》,属于今天的我。
摄/Walter Salles金钱与爱情,真实与虚幻电影一开始,廖凡说,他是一个江湖里的人,赵涛说她不是。
到结尾的时候, 廖凡说我不是江湖里的人,赵涛自认为是江湖里的人。
这就是这个电影的基本叙事。
就是在讲两个人对自己的自我认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逆转。
这对男女经历了街头暴力、入狱,也经历了相爱、背叛,他们分离又重逢,但始终没有走入家庭。
我写《江湖儿女》,是带着一种记忆来的。
故事发生在2001到2018年,这也是对我最重要的17年。
反省一下自己的过去,有的时候觉得男人挺可怜的。
你看今天男性各种各样的追求,最后概括起来,无非求财求感情。
忙忙碌碌几十年,好像生活就只剩下这些内容,其实人在这里面迷失得很厉害。
廖凡就是在里面迷失的一个人。
赵涛不是。
女性有她们自己做人做事的一些原则和立场。
她们的注意力也不在世俗成功上,有自己坚持和关注的东西,比如对情感的看重,对家庭的看重。
廖凡演的男主人公最后出走了。
廖凡问我,他离开她干嘛去了?
你也没写。
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总之他恢复行动能力之后,一定要马上离开她。
片子的英文名原本叫“Money And Love”——金钱与爱情,我特别喜欢这种比较直白、比较楞的名字,其实就概括了男女主人公的主题。
女性形象在片中越来越强,男性的形象越拍越软弱。
但是廖凡最后的出走,还是充满了男性的自尊心。
最后影片结束在监视器里面赵涛的一个数字影像上。
这个是原来剧本没有的。
事实证明效果非常好,比我们之前设计的那个怀旧的结尾要好得多。
一般监控摄像头的机位都比较高,视角都是俯拍的。
我们从监视器里,拍到赵涛一个人站在那儿沉思的时候,影像是非常数码化的。
也就是说,模模糊糊,面目不清。
你看不出她的情绪,也不知道她的感受,而且说不好哪一天这个影像就被删除了。
我非常伤感。
整个电影两个多小时,就是要记录这些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的生活。
可是人具体的生活,跟记录下来的那些东西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反差。
我们的微博、微信、所有互联网的东西,有一天可能都打不开了,这些记忆就都没有了。
人这一生也没有什么痕迹就过去了。
我很感慨,说我们就用这个来做结尾吧,一张随时可以被删除的脸。
凡人是最洁白的灰尘从《天注定》开始,每个影片的剧本,我都是离开北京,到大同去写的。
大同有个著名的火山群,从我住的地方开车过去大概一个多小时。
我写剧本写得累了或者闷了,就会去火山,一般都是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在那儿走一走。
剧本里男女主人公谈情说爱的戏,我安排在了火山,因为那是我常去的地方,我的秘密基地。
片子的英文名叫“Ash Is Purest White”,直译过来意思是“灰尘是最纯的白”,完全就是从火山这来的。
我看人总觉得,每个人,底子里都是洁白的。
《江湖儿女》里每个人物都有缺点。
赵涛连坑蒙拐骗这种事都干。
但总体上说,我觉得每个人都还是值得珍贵的。
当时,我突然写出了一句对白,赵涛问廖凡,火山灰是不是最干净的。
因为我们平常抽烟,有时候会开玩笑,说烟灰是最干净的。
小时候淘气手划破了,也会拿烟灰抹在手上,止血消毒。
赵涛说,“经过高温、燃烧,烟灰不就是最干净的。
”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感动。
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走一趟,最后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就像烟灰一样被吹散了。
但我们的电影就是拍这些活生生的我们经历过的事情,拍每一个具体的人会面对的问题。
即使成为炮灰,可能这个灰,也仍然是洁净的。
《江湖儿女》,我觉得,代表国产片最高的审美水准。
很多人的审美被新闻联播带偏了,觉得崭新的,巨大的,洋气的,才是美的。
如果怀旧,怀的一定是(仿)古建筑。
而我们实际生活过,和其实仍生活在其中的地方,我们人生的,以及历史的几十年,就被无视了。
今天某人作为一个画画的,跟我严肃地讲了另一个观念:人在那里认真生活过的地方,才是美的。
不要无视那些日渐破败的房子,那些没有设计过的野蛮生长的街道。
对于一个画画的来说,整齐如一的大街,大楼光亮的玻璃幕墙,真的是一无可画,根本比不上小巷里晾着衣服的竹竿,沧桑的却贴着新对联的木门,花开得生机勃勃杂乱无章的小花园。
世界的丰富,本在细节之中。
我们只是觉得它们代表着穷和土,所以就认为它们丑,就像胡锡进那样,说电影是臭豆腐,是灰暗视角,这是不公平的。
胡的话体现的只是他本人的心灵的贫乏。
《江湖儿女》如果只到巧巧在新疆的深夜下车,很孤独,很悲伤,很危险,但是她认为自己看到UFO,她笑起来——如果只到这里就结束,我大概会给满分。
后面的不好在于,我不希望在发挥得那么好、充分展示出她的情商和智商的前提之下,巧巧又变成一个守旧的女子,守住前情郎一个破破烂烂的麻将档的遗产,十几年弹指一挥,就这样虚度了。
巧巧不该是这样的。
遗憾归遗憾,巧巧有好几个细节我都惊为天人。
看到赵涛的脸,你老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她的脸有所有那些我们认为是普通人的特点,但同时又是颇有识别度的。
那是一种端正的不脱离人民群众的好看。
我看完电影之后,把她的演技和脸在心里过了一遍,觉得巧巧这个角色,我唯一想到也能演的,是巩俐。
土帅土帅的。
煤矿区大哥的女人,关键时刻就是这么飒。
赵涛和廖凡在奉节的小旅馆里重逢的一场戏,是可以拿来作为经典,将来在课堂上一代代研讨的。
场面十分尴尬,女方镇定,男人软弱却又不是全无良心。
这里演出的是人的同理心。
爱情失去,尊严和互相帮助的情谊还在。
跳火盆是神来之笔。
赵涛的演技,有一处特别打动我。
那是2018年的重逢,廖凡坐在轮椅上,问:对我还有情谊吗?
赵涛在他后面推着轮椅,摄影机给她的侧脸一个大特写,她的上眼皮非常剧烈地颤动,然后她用貌似平静的口吻说:“没有了,就是江湖情谊”(我记性太差了具体的台词一定精彩很多)。
就是那个眼皮颤动,面无表情,展示出她在克制内心特别激烈的情绪。
从她的那个表情,你可以体会到,她还是爱着的。
太厉害了。
徐峥在火车上的表演也颇能让人会心一笑,坐过绿皮车的人,谁没见识过这种一上车就自来熟、爱吹牛的小人物。
电影最后的镜头,巧巧在监视镜头的低画质里的无助身影,虽然是玩了一个小技巧,却是非常好的。
贾樟柯回应胡锡进,说:真相是最大的正能量,见不得真相和真话的做法,是负能量。
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所获知的不是真相和真话,最终会成为最大的负能量 。
很棒的回复。
排片很少,南京好像只有两个电影院的小厅放。
想看的朋友要抓紧了。
并不苦闷,很多地方让人笑得前仰后合的!
一百感交集的人世此刻,在昆明,想再写一写贾樟柯。
昆明的诗人于坚有一首诗叫《尚义街六号》:「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大家终于走散/剩下一片空地板/像一张空唱片/再也不响。
」《江湖儿女》结尾监视器的定格镜头,就是诗里的这种情绪,尘世如潮,江湖不再。
看完电影,走出影院,外面下开了淅淅沥沥的雨,如裂缝爬上破碎的碗,在街道上织成一片网。
电影中巧巧在奉节见到郭斌时的雨也是这样,细细密密,不辨牛马。
江湖上的世界,总该来点雨,才宜走入霏霏,才宜刀剑入鞘。
电影《江湖儿女》我在《汾阳杂种》中写过贾樟柯,那个在汾阳城里成长时困顿又渴望逃离的他,和千千万万的苦闷青年一样「自我矛盾,惶惑彷徨,想摆脱自身与周遭的局限,却又随时想放弃与庸碌的对抗,安逸于平凡的泥淖,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
」毫无疑问,贾樟柯依然把《江湖儿女》的故事背景放在故乡山西,赵涛饰演的巧巧与廖凡饰演的郭斌,与《任逍遥》中两个主角同名。
但在《江湖儿女》里,贾樟柯把他们放到了更恢弘的时间和空间视野下,而不仅仅只局限于当年的山西大同。
电影《江湖儿女》贾樟柯的乡愁带着距离感。
他不避讳故乡被现代化的进程瓦解和破坏的现实。
影片开头,有一个全景镜头,大同古城早已七零八落,经济上摧枯拉朽式地发展,带来了古城传统与现代的截然并峙,也带来了人际关系和道德伦理的逐渐崩坏。
可是贾樟柯在这衰败中找寻着诗意。
这种诗意是残酷的。
在他镜头语言的叙述里,故乡开始重新被辨识,被感知。
如同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县,莫言的高密,贾樟柯用电影语言重构了自己的故乡,带着惶惑与谅解。
电影《江湖儿女》《江湖儿女》中的众生相,孤苦多于悲愤,如同奔命于风雪的山道上的林冲。
有的没能逃出去,在所谓义气里画地为牢,有的成功逃了出去,在澳门开了赌场,开着耀武扬威的宾利,有的逃出去又回来了,如巧巧和郭斌。
可是,就算逃出了江湖,又哪能逃得出这百感交集的人世。
王国维有词:「偶开天眼觊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我不知道结尾郭斌离去时,是否会想起那夜奉节的雨,灯光在雨夜中漾开,地面澄明透亮。
当该有这样一场滂滂沱沱的雨,像洗盐一样洗去世间的悔恨和贪婪,人内心的盐变得晶莹纯白后,才能咂摸出这大地孤独的咸味。
电影《江湖儿女》二贾樟柯的江湖《江湖儿女》中的郭斌是山西本土黑帮的头目。
不同于传统的黑帮电影,贾樟柯无意把郭斌塑造成英雄,虽然他起于草莽,有胆识又重义气。
电影中有一幕观看港片的场面,黑帮众人分次坐定,穿黑西装,全场肃穆,仿若某种仪式,但更像是对某种悄然流失的传统的悼念,因为二哥的死,给这个黑帮团体带来了不小波澜。
所谓的江湖的辈分,被小年轻视如敝屣,后生想出头,就敢冒大不韪。
电影《江湖儿女》我很喜欢电影中的一段:郭斌和巧巧走到荒野,远处是火山。
郭斌慨叹:「这鬼地方,成为炮灰也没人知道。
」巧巧说:「你有枪还怕别人把你灭了。
」郭斌说:「有枪的才死的快。
」巧巧奉劝他把枪扔了:「坏人不来找你,警察先来找你了。
」郭斌不屑:「咱们这种人,迟早会被干掉。
」巧巧问:「咱们是哪种人?
」郭斌回道:「江湖上的人。
」巧巧道:「我不是江湖上的人。
」郭斌旋即把枪递给巧巧,巧巧接过,握在手上。
郭斌对她说:「现在你就是江湖上的人了。
」巧巧满不在乎:「我看你是录像看对了,哪有什么江湖,又不是解放前,旧社会。
」郭斌思忖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
电影《江湖儿女》贾樟柯的江湖不是传奇式的,它是日常的,生活化的,是人情世道,仿佛就是人们在一来二往的聊天、打牌,有争端和矛盾了,就在关二爷面前解决掉。
二哥在临终前找过郭斌说:「你看《动物世界》里的狮子,老虎,蚂蚁,吃喝斗都跟人一样。
」但人远比动物复杂,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简单,善变,都是人。
人性的复杂让社会错综复杂,危机四伏,而江湖就是在处理这个社会的关系。
江湖是灰色的,在法律之外,但有秩序,有规矩,有约束。
郭斌和巧巧的入狱,是两个时空的分水岭。
前一个时空的情深意重,在后一个时空落得一文不值。
在资本和利益的掣肘下,整个社会呈现出分裂的图景,江湖也逐渐式微。
郭斌出狱后,没有一个兄弟来接他,他曾经的马仔开上了豪车,早已替代了他的风光。
电影《江湖儿女》他的出走,与其说是争一口气,毋宁说是在逃避。
后来,在奉节,他对巧巧说:「我不是江湖上的人。
」巧巧说:「我现在是跑江湖的人,一路跑过来看你。
」他的那个江湖,大厦已倾,分崩离析。
而她,情义犹在。
巧巧回了大同,开了麻将馆。
而郭斌,喝酒导致脑出血,下身瘫痪,坐上了轮椅。
他俩在云中站相遇。
可是归来并不见得便是完满。
郭斌因为年轻人上菜不懂得先上主食的规矩而发脾气,年轻人不甘示弱地回敬道:「就这球势。
」
电影《江湖儿女》郭斌开始变得软弱,身体渐至衰老,佝偻劳嗽,涕泪涎沫,再怎么看也不会是一个英雄,权力和金钱也如梦幻泡影般随之而去。
要是说早年的郭斌还有江湖豪气,那么回到大同的他已然沦为命运的囚徒。
他残存的尊严,虚妄又侥幸。
而巧巧却是从软弱蜕变出坚韧。
她也不是英雄,她在灰色地带快意恩仇,固守着江湖的断壁残垣。
电影《江湖儿女》在影片末尾,她推着郭斌出门。
郭斌问她:「你恨不恨我?
」她说:「对你无情了,也就不恨了。
」郭斌问:「无情了,那你干甚收留我?
」她哽咽道:「江湖上不就是讲个义字,你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你不懂。
」贾樟柯的江湖,注定不是一个英雄的江湖。
他们在命运里颠簸流离,从江湖出走,或相忘,或泯恩仇。
他们在黑暗的掩护下,落荒而逃,如《天注定》中的大海和三儿。
他们孤独坚毅,奋力抵抗命运,可是在外人看来,他们的身影茕茕孑立,落魄如丧家之犬。
《江湖儿女》是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挽歌。
三汾阳来的人
贾樟柯贾樟柯反英雄的话语体系由来已久,从《小武》开始,贾樟柯对于塑造某种英雄似乎并无多大兴趣。
他的镜头永远对准处在社会边缘的青年,《站台》《任逍遥》中的青年茫然,焦虑,失落,他们在时代的罅隙里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贾樟柯了解他们,因为他就从他们中来。
他出生在山西汾阳,父亲原来在县城工作,因为出身问题被下放到老家,当了语文老师。
母亲是售货员。
电影《小武》他在学校时读书很差,结识过一帮小混混。
他一直在这种农业社会的背景里长大,但这并不是他急于摆脱的包袱,相反的,他从底层的普通人身上接触到一种深藏在中国民间的文化渊源,《江湖儿女》就是这种文化中有关道义的那部分。
贾樟柯第一次高考落榜,之后跑到太原谋生计,他和几个画画的朋友住在太原南郊的许西村,给别人家画影壁,给饭店画招牌,没有太大理想,也不想出人头地。
因为没有城市户口,他们会三更半夜被人叫起来接收盘查。
贫贱生活里尊严的缺席,使他意识到不得不努力改变命运。
陈凯歌的《黄土地》,让他迷恋上了电影。
而侯孝贤的《风柜里来的人》,让贾樟柯这个汾阳来的人,告别了宏大叙事和英雄主义的话语,他认识到可以用镜头去凝视人性,不必回避丑陋,脏乱和孤独。
电影《三峡好人》贾樟柯确实这样做了。
民间生活里充斥着的流行乐,卡拉OK,一直被他以一种文献式的方式记录着。
《江湖儿女》中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三峡好人》中的《酒干倘卖无》,被光着臂膀的年轻人用一种近乎「喊麦」的方式传递出来,大汗淋漓,以无用的愤怒,宣泄着被压抑的荷尔蒙。
这种场面或许光怪陆离,但却是整个社会情绪的反映,它是消费主义冲击下底层的现实。
电影《小武》贾樟柯的影像风格一直是粗粝且直白,到了《江湖儿女》已经越来越精致化。
但是我们依然能从精致中寻觅到他早年的影子。
他以长江流域的迁徙重新嫁接了个人电影创作里的过去和现在。
当电影的镜头转向巧巧在轮渡上眺望着远山的时候,仿佛看到贾樟柯对自我作品的描摹,影像语言像极了《三峡好人》。
轮渡上的广播在提醒乘客三峡水库即将蓄水一百五十六米,最终到达一百七十五米,第四批移民即将进行迁徙,有一部分美景将成为水下遗迹。
电影《江湖儿女》三峡工程,让这个民族停留在某种好大喜功的虚幻里,只有真的深入到长江流域,才会发现社会是固化的。
贾樟柯说:「社会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流动,大家就是从一个艰难的生活流动到另一个艰难的生活。
」他冷静又审慎,保持着对社会若即若离的观察。
我们生活在英雄尚未拯救的那部分世界,唯有反求诸己,唯有不规避不浪漫的现实,唯有直面这日头底下无聊躁动着的生活,方能完成日常生活里的自我救赎,以一寸一寸的影像,或一个一个字,来救出自己。
这是贾樟柯电影带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经验。
四纯净的灰烬
电影《江湖儿女》《江湖儿女》是一个关于漂泊的故事,从山西大同,到湖北奉节,再到新疆克拉玛依,比《山河故人》的野心更大。
主角在自我放逐中重新审视人生。
他们像是神话里的尤利西斯,漂泊不定,不甘于被命运束缚。
人大多数时候的痛苦在于意识不到自己的局限,以为在别处,就可以轻易地把此时此地的痛楚抹掉。
殊不知,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他仍然不停地回到身上所拖带的那个世界里去。
《站台》里的年轻人渴望出外漂泊,对于在县城里的他们而言,铁路意味着远方。
贾樟柯在《世界》里展现了一种远方的生活,并不是《站台》里面的人们所向往的那样。
电影《江湖儿女》巧巧对郭斌说:「跟我回吧。
」郭斌说:「要回去,也不是这样回去。
」巧巧道:「有人有钱你才会回。
」郭斌说:「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用不了三十年。
」巧巧道:「那我自己回。
」她在从奉节至武汉的汽车上,遇到徐峥饰演的侃爷。
她最终没能同他去新疆的克拉玛依,她在深夜中途下了车。
那一晚,在戈壁,她看到了飞碟。
飞碟微弱的光芒下,这个在戈壁滩上孑然一身的人,仿佛不再那么孤独了。
重新回到大同的巧巧,也许参悟了生活本相:漂泊并不能改变什么,重新面对不敢正视的现实,才需要最大的勇气。
巧巧和郭斌在大同火车站相遇,那一刻,他们是归来的尤利西斯。
巧巧的坚定,最终超越了郭斌。
电影《江湖儿女》《江湖儿女》的英文名叫「Ash is Purest White」。
影片中有一句台词:「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吧,经过高温,燃烧。
」灰烬是人生的某种隐喻,在没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漂泊始终是宿命。
灰烬也终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一种更广袤的视野来观人世,生老病死的悲恸太过渺小。
可是,在消失之前,我们甘愿在高温燃烧里变得纯净,被尘世蒸馏出的痛苦和欢乐,是我们生活过的痕迹和见证。
凉薄世间,我们终将是时间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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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号:夜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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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江湖儿女》,在豆瓣上看到一条评论,说廖凡是“葛优之后最好的中国男演员”。
是不是最好,我不敢说,毕竟“文无第一”,但我知道,在中国,“第一”着实像个魔咒,不管是行业内排第一的企业,还是排第一的人才,都要面临更多的质疑,更多的波折。
我倒宁愿,我喜欢的演员,就悄悄地演着,悄悄地好着,最好是那种别人都看不出来的好,就好给我看,给一小片不动声色的知己看。
但《江湖儿女》里的廖凡,的确太好了。
他的好,是那么明晃晃地摆着,想让人看不见都不行。
▲喜欢这个角度下的廖凡。
尽管,这部戏,其实是“江湖女儿”巧巧的成长史、放浪记、离散诗篇,由她的成长史和放浪记,牵扯出十七年的人间关系,江湖离乱,时间燃烧然后留下灰烬的过程。
赵涛的戏,自然占了比较大的篇幅。
赵涛也的确好,因为她就是巧巧,巧巧就是依照她的样子写出来的,没有她,某种情境就不成立,没有她,一些因缘的线头就扯不出来。
她在电影里的形象,就像西北石窟里的那些菩萨,眉眼神情,都是照着某个供养人来雕刻的,有真实的拙朴,真实的娇俏,甚至真实的嗔怪。
那个身在敦煌或者凉州的供养人,凭借这个形象,在历史上留下了印记,而这个菩萨,也因为有肉身的滋养,从成千上万个菩萨中跳脱了出来。
这是互为因果,互相滋养的事,所以,那些说赵涛不好,导演就知道用老婆拍电影的人,都是没有原创经验的人。
▲赵涛在这个电影里的很多瞬间,让我想起日本那位拍了很多复仇电影的梶芽衣子。
但廖凡依然很好,而且不可思议,他的好,他的不可思议,在于他在银幕上,再现了一个过程:人的荷尔蒙是如何消退的。
对,不是人衰老的过程,而是荷尔蒙消退的过程。
衰老已经很难演了,但也不是没有秘诀,演员的力量达不到,还可以有化妆、灯光乃至后期,甚至通过搭档的帮助来实现,一个四十岁的演员,对着强行扮老的三十岁女演员喊一声“妈”,无论如何也让人不忍心,还怎么深究下去。
有些人演这个过程,也算很成功了,但面容身姿老了,眼睛却没有老,眼睛还是精光灼灼的年轻人的眼睛。
只有极少数人,能把这个过程,演得有说服力,从里到外,都慢慢变灰,慢慢失去生机。
廖凡却演出了一个更复杂、更让人惊叹的过程:荷尔蒙的消退。
这个故事的时间跨度,其实很有限,从2001年到现在,十七年而已,并不算长,要在这样一个时间跨度设定里,表现出程度并不严重的衰老,已经像在掌心跳舞,更何况,还要表现出程度非常严重的荷尔蒙消退。
▲斌哥曾经是场面中人。
二勇进场的那一段,那种很显眼但貌似不以为意的排场,还有双手合十向周围人示意的动作,都特别准确。
但廖凡扮演的斌哥,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像加了特效一样,一点点褪色,一点点颓丧下去。
他慢慢地失去了对人、对世道的信心,对人生的勇气。
起初,他还有一点脆弱,还依仗着这种脆弱,向巧巧撒娇,向旧日兄弟们试探,后来,连脆弱都没有了,因为,脆弱似乎还是一种呼喊,一种告白,一种有待接受的电波,但呼喊无人接收,告白没人倾听之后,脆弱的功能就消失了。
他就那么彻底废了,就像岩浆变成灰,树木变成烬。
斌哥刚出场的时候,是大同的地头龙。
他在棋牌室、KTV、迪厅活动,看场子,维持秩序,调解纠纷,也必然要放点贷。
但他们不甘心于此,他和他的兄弟们,对自己进行了升级。
升级就要进行学习,他们的学习方式,是看香港电影。
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到处都是英雄传奇、枭雄生平,周润发、万梓良、李子雄、刘德华、狄龙,还有后来的郑伊健、陈小春,就在这些传奇里来来去去。
斌哥和他的兄弟们,就仿照香港电影,在大同搭建了一个江湖。
剧中有一幕,他们聚在一起,看周润发、万梓良和刘德华主演的电影《英雄好汉》,尽管是在屋子里,他们还是认真地穿着黑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有人还戴着白手套,在屋子里的墙上,贴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样的字。
▲豆瓣的这张剧照后面,都是夸廖凡的。
这一幕是整个故事里,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几个瞬间之一。
请注意坐在前排的这个小伙子手上的白手套,是啊,做戏就要做全套。
那个时代,是容得下他们的。
那个时代,识别系统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不知道怎么分辨流行乐和摇滚乐,也不知道穿西装要不要剪掉商标,不知道喝红酒到底要配什么菜,更不知道怎么识别一个边缘人群,以及如何对待他们。
他们的规矩,甚至情义,都带有混搭色彩。
他们把香港电影里的江湖规矩,和古老社团的规矩,乃至佛啊道啊的规矩混搭在一起,形成他们的一套仪式和相处方式。
例如向人行礼的时候,双手合十,掌心微空,例如把几种白酒拼在一起,喝“五湖四海酒”,在迪厅里看国标,在葬礼上表演国标,大哥在葬礼上上香的时候,小弟们在身后列成几排。
那个时代也容得下斌哥。
廖凡演的斌哥,精悍结实,身体硬得像一把紧绷的弓,皮肤深棕,头发黑亮,贴着脑门,是那种精力特别旺盛的人才有的头发,眼睛里有灼灼的精光放出来,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走路的时候腰杆挺直,又带点警觉,像一头随时准备捕猎的野兽。
▲二勇葬礼上的斌哥和巧巧。
巧巧后来给勇嫂放下一摞钱,说是斌哥和她的心意,看钱的厚度,该有二十万吧,在2000年代初,那是一笔大钱。
他常常面无表情,但面无表情不等于没有表情,他的表情都是藏着的,或者说,是区别对待的。
在外人面前,他深藏不露,不给表情,在兄弟们面前,他会带上一点表情,在巧巧面前,他会有更多表情。
身边人的亲疏程度,是依据给出表情的多少来区分的。
他也非常笃定,心里很踏实,知道自己的根有多深,枝叶能覆盖多大面积。
调解老贾的借款纠纷的时候,他手底下还在忙着自己的事,只给点余光给他们,到了节骨眼上,搬出关二爷来,事情就了了。
他在迪厅里见二勇,听二勇诉苦说有人造谣他的楼盘闹鬼,听完了,他似乎就有数了,知道是谁做的,自己又该怎么解决,马上应承下来。
甚至还有人袭击他。
那样郑重其事的袭击,简直是一种抬举,是变相地承认了他的权威。
后来的时代,不会袭击他,只会羞辱他。
就在时代摸着石头过河、建立自己的识别力的空档,他们有了一点空间和时间。
然后,因为持枪事件,一切急转直下。
等他出狱之后,他已经全盘皆输,尽管他还念叨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用不了三十年”,但他拥有的已经全部被夺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他没有错,只是时代把大门关上,把空档封上了。
▲人一生有几个决定命运的瞬间,在电影里,也常常会有这种“命运的时刻”。
斌哥和袭击他的小伙子的这个照面,这片刻凝视,也是一个“命运的时刻”。
在“企业化”的时代,一切都变了模样,即便还是巧取豪夺,但都变成利益的来与去,他踩空了几年,就跟不上形势了。
摄像头的时代,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都被严密监控,神秘感是多余的,情义也是多余的,他的价值就在于那些情义、规矩、神秘感,这些事物没有意义了,他也就没有价值了。
也许,时代根本就没有变,一切照旧,是他变了,他的荷尔蒙分泌越来越少了。
他可以去适应新形势,但荷尔蒙的减少,不够给他提供燃料了,他也可以重新寻找价值,但荷尔蒙的分泌不足,让他丧失信心了。
荷尔蒙的减少,让他从狼变成了狗。
廖凡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就是一个人在时代和时间的双重作用下,荷尔蒙的消退,这种消退,是生理性的,更多是精神性的。
他居然把这样一个又有生理性又有精神性的过程,给演出来了。
而这,应当是不可能的。
在奉节的小旅馆里,和巧巧见面,他尴尬、喏喏、前言不搭后语,想说谎,却连说谎的气力都没有,当巧巧起身走开的时候,他的手指浅浅地弯曲了一下,却终归没有攥成拳头。
▲斌哥和巧巧在奉节的小旅馆里相遇。
下一个镜头,巧巧起身,斌哥无力地弯曲了一下手指。
大家肯定很奇怪,为什这个房间里有三张床,因为巧巧没有钱,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铺,三张床的房间,要比标间便宜多了。
重返大同的时候,他形容枯槁,头发稀疏,医生给他做针灸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白发。
巧巧棋牌室的男孩给他送上饭菜的时候,他怒喝着“什么规矩,先上主食再上菜”,已经非常心虚。
巧巧让半身不遂的他“滚出去”的时候,他挣扎了几下,却没能站起来,再坐起来的时候,满脸通红,额头上有青筋暴起。
男人是如此脆弱,但在大时代面前,谁又不脆弱呢?
▲后半段的斌哥,给人的感官刺激少了,但这却是廖凡演技爆发的时刻,暗暗的、不动声色的爆发。
他再也没有表情了,哪怕是对亲近的人,也没有表情了。
他的魂被抽走了。
以前是藏着,现在是彻底没有了。
但藏着和没有,是不一样的,他精细地表现出了这其间的差别。
而且,丝毫没有演的痕迹。
当过话剧演员的人,因为是在舞台上,要放大自己,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往往有着夸张的表演和台词,不论演什么,都会过于郑重,都会留下痕迹。
出身于话剧世家,自己也演过话剧的廖凡,却没有痕迹。
他让我们看到并且相信,斌哥或者他,就是那样,一点点失去了生命力,失去了勇气,失去了信心。
这个故事于是就可以汇入“贾樟柯宇宙”,被封存起来。
因为,贾樟柯的电影里,有那么多对往日的追怀,对时间流逝的感叹,对流散的无奈,但往日之所以那么值得追念,不是因为那段时间特别美好,而是身处那段时间的人,有充足的荷尔蒙。
▲喝“五湖四海酒”的片段,是最早放出来的。
这个片段,在故事里,属于“记忆的夏夜”,人生的高光时刻,在故事最后再度回想,让人万分惆怅。
斌哥这条线的故事,也让我想起韩国电影《薄荷糖》,斌哥和薛景求演的金永浩,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也许什么都没做错,只是生命激情消退了。
而他们身边的人身上,也在发生同样的事。
即便枪击事件没有发生,奉节小城没有被水淹没,不明飞行物没有从乌鲁木齐的天空飞过,摄像头没有密布在大同的每个角落,斌哥和巧巧,也都注定要坠入沉沉暮色。
这才是人类永恒的故事。
最后一个镜头放完,白色字幕游上幕布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是放映厅外入口贴的一张《黄金兄弟》的海报。
钱嘉乐导演,郑伊健和陈小春主演的港式“江湖片”,前一阵旅途中曾看过预告片,一帮年已半百的阿叔们挥舞着旧时热血,大声嘶喊着“快来看!
哥几个还没有老!
老兄弟们还可以打,新武器、新桥段我们也会玩!
”这部电影目标明确,就是要榨出“古惑仔”时代的剩余价值。
虽然江湖已成过去,昔日的大哥重回舞台中央,多少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然而,如今已经连后古惑仔时代也已经称不上了,香港黑帮电影如同史前怪兽,只剩凶猛辉煌的传说,唯一保持神秘尊严的办法不过是将森森白骨供在博物馆里供人怀想,若是强要穿回旧日衣衫,凭着从前口令去认领旧人,只能落得个应者寮寮口碑砸锅的尴尬下场。
如同斌哥十八年后从奉节重回山西。
江湖已经不再是那个江湖了。
经历过建国初三十年的清洗以后,中国社会原本无所谓“江湖”一说的,是武侠小说和香港电影让这两个字加粗镏金,大放了一番光彩。
斌哥的大哥作派都来自对港片情节的模仿,电影里有一帮男丁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正襟危坐看港片的镜头,其虔敬今天看来十分可笑。
在彼时,除了斌哥,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男孩做梦都想成为周润发。
想起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当年的小镇“大哥”。
个子全校最高,生得英俊潇洒,篮球场上叱咤风云,录像厅里醉生梦死,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是为人最重义气,是毫无争议的小镇“一哥”。
当时小镇上有三个中学,有一回几方混战,各个方面都有他的关系,不好厚此薄彼,他不能出面,叫我们的同学出去报他的名字,对方一听说是他的人,马上放下武器,立地言和。
其名号之响可见一斑。
关于他最为浪漫奇情的一个传说是他与校花的恋情。
校花家里是县城的,自幼习舞,气质拔群,我至今仍记得当年元旦晚会上她一身淡蓝纱裙独舞艳惊四座。
英雄配美人,大哥配校花,都是标准的人间佳话,羡煞众人。
据说大哥曾送给校花一把精美的匕首,要她用来防身,所防之人正是大哥本人。
女友美貌如同超凡出尘的月下仙子,大哥生怕自己青春热血把持不住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因此特赠宝刀一把表明决心。
当时听了这个传说以后简直要为大哥的翩然风度所绝倒,既有一统群雄的战斗力,还这么温柔款款,细心体贴,无疑是乡土偶像少年的典范了。
当然,这段佳话后来并未开花结果。
校花后来飘然无踪,大哥倒是在同学群中十分活跃。
前两年刚入群时第一时间便去点击头像大图,那年的黑马王子没有扛过岁月的荼毒,发胖了,难免也有点油腻了,发际线也在鸣金撤退,整个人暖胖喜气。
虽然飒爽英姿不再,但是依旧讲义气和热心肠,是个平安富足的小生意人。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爱打篮球,不知他在母校球场上跃动时,是否有人知晓他从前做大哥时的光辉事迹,也不知他会不会跟年轻人们讲起当年的往事。
斌哥远不如我同学那么自甘平凡,他即使中风以后如同老狗一样被扔回老家,仍然要争那一口气。
只可惜,从前的大哥余威如同一个陈年账户,十八年已挥发无形,通货膨胀,折旧损耗,坏账损失,汇率贬值,时间的蛀虫做空了他的积蓄。
当年,他们用脸盆喝酒,五湖四海,豪气干云,后来,他们只能用它来跨火盆,去晦气。
没有了黑西装白衬衫观看《英雄本色》的庄严郑重,没有了枪,没有鸽子,没有血。
有了手机,每部手机都有一个摄像头,每个人随时都可能被镜头凝视,成为粗陋影像的主角。
斌哥成了小视频的主角,输给昔日压根看不上眼的路人甲,在镜头凝视下蜷缩成一团滚下轮椅,失去最后的阵地。
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吴君如的《金鸡3》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角色,张家辉饰演的大哥从狱中出来,被一个崭新的世界打得措手不及,他从前的女人阿金则成了他的靠山,他在各种慌乱与不解中喃喃念叨着“世界变了样”。
全世界的大哥都不合时宜,殊途同归。
他们不明白,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大哥,钱在哪儿,人在哪儿,财尽,则人散。
每一个真正的大哥,即使不做大哥好多年,都是无法被“企业化”的。
其实斌哥离开大同的时候已经两手空空,回来之后情况更坏,账面已经赤字。
同样的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他已经是坐在桌角的那一个,甚至还要靠巧巧砸人茶杯来为他出头。
如同年轻时她嗔笑的那样,他成了她的家属。
他始终把她当一个小挂件,一个知冷知热知情知趣的附庸。
他希望她恨他,只要她对他还有情,他还是大哥,她手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她这些年苦守寒窑,都是在为他打江山。
现实很残酷,她并没有把这一切拱手相让,甚至已经把他排除在江湖之外——他已经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一拳捣破车玻璃,他连直立行走都已经无法做到。
他心存侥幸想在她这儿保留一点过去的秩序,然则已经不能了。
他们之间那些粘连的感情已经随着他的负心成了永远的过去,然而在她心里,一起喝过酒,一起打过枪的江湖情义永远都在。
对于斌哥来说,这是最辛辣的讽刺,最无情的颠覆。
在那个绝情的奉节雨夜,男女之情已经断了个干干净净。
世上女子重情莫过于巧巧这样了。
你发达的时候,她不过是想着床头桌前三餐一宿相扶相守。
你落难,她勇敢地扛起责任,哪怕身陷囹圄。
你背叛,她也只是要听你大大方方当面说清楚而已。
千里走单骑重庆寻夫,明知道他已经变心,她还要使出“我偏要勉强”的倔强。
只是一个女人,一无所有,拿什么去撬动似铁郎心。
想当年一个兴起要去呼和浩特吃烧麦,不过撒娇一句就搞掂的事情,而五年牢狱身单影只囊中空空,只想要一个着落,四面突围只能得来一句“不方便”。
花前月下小甜甜,事过境迁牛夫人。
心已变,复何言。
最令我感动的是远去新疆的路途中那个无名小站的飞碟。
遭遇情感绝路的女人想要放逐自己,贸然跟着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去往最遥远的边疆,得知对方是个骗子以后,也只是轻轻一句“没关系”。
然而,即使随波逐流,不论如何自轻,从不还价,也没有路。
她毅然下车,独自走进茫茫荒野。
而一旦决定要自己走,即使无边黑暗,也会有一线亮光。
当巧巧独自走下火车,一整个严丝合缝的黑暗宇宙扣在她面前,一个囚徒,无处可去。
可是黑暗重帷被掀开,一颗流星划破长空,满天繁星,每一颗如同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心头。
放下吧,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一座城,一段文明,都可以成为水下遗址,何况是一段感情。
那些过去的岁月,恩与义,情与仇,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于是,一个无情有义的大姐大诞生了,坐上了大哥当年的席位。
他们成了同行,更加不能谈感情了。
同一个坐标里,他堕落得不堪收拾,而她,不可同日而语。
他咬着牙,瘸着一条腿,路都走不利索,但是一定要走。
要留给她一个背影。
走咧,不再依靠你,也不再拖累你了。
既是同行,他不能让她看轻了他。
而她,也不去追,只是走到门口往他离去的路上看了两眼,默默地回到屋里,靠在墙上低头沉思,不知心恨谁。
出了电影院一想,这个题材实在是太难拍了。
一个灰扑扑的前朝大哥的红尘旧事,一个三线小城市老板娘的成长史。
没有故事,只有情怀。
依旧是各种贾氏元素的重新组合,山西、70后爱跳的迪士高、衰落的煤矿、关公、三峡、奉节,用重油重盐下重料炒出来的一碗平民吃食。
无妨,江湖儿女哪个不是重口味呢。
电影中的很多画面是导演在十几年前就拍下的素材,在流水汤汤的年月里,剪下一段保存下来,有待来日按图索骥还原旧址。
贾科长一直在重建这座回忆城,具体而微地,熟极而流地。
全片弥漫着这种文学之美,放弃对感官的正面攻击,以文学的怀柔,触发观众共有的时代记忆,凭着物伤其类的伤感,斩获共鸣。
关于导演爱老婆这件事,在我儿女情长的感性认知里,一个男人发自内心地长久地爱着他的爱人,用他最擅长的笔法,调动他所有可以掌握的资源,将她的容颜镌刻在荧幕上,有什么不好。
赵涛是他的电影语言谱系里拎出来的一个活体符号,是他的电影情结里的观音三十三应化身,他犯得起这个“错误”,她也当得起这个缪斯。
老贾的任性,又何尝不是一种江湖儿女情。
《江湖儿女》最近又被讨论得很多,其中有一波是在痛心疾首地感慨为什么到了2018年女人还要死心塌地爱渣男,觉得电影里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就是老掉牙的“渣男圣母”套路,渣男无情无义而圣母一片痴心,这也太不时代新女性了。
尤其这两天张雨绮离婚的消息爆出来,社交网络上一片叫好,让我想起不久前与踢踢吃饭的时候,踢踢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呀,是不接受“委屈”的人设的。
一方面我也认同不必要的委屈无需要忍,大环境已经颇多无奈,身边小环境就最好别再自己给自己添堵,有选择的情况下,该离婚离婚,该绝交绝交,该辞职辞职,断舍离也是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
但另一方面,说回电影本身,我倒觉得有很多可以玩味之处,拨开“渣男”与“圣母”的标签,也放下“痴心女子负心男”的套路视角,能看到更多真实复杂的人情与心事。
斌斌和巧巧的爱恨情仇其实三言两语就能讲完。
大家都年轻的时候,斌斌是当地道上的“大哥”,而巧巧则是“大哥的女人”,后来“大哥”被人陷害,巧巧为了保他入狱五年,而斌斌在这期间另找了有钱又能帮助他事业的新女友(真的是毫不令人意外呢)。
巧巧出狱去找斌斌,斌斌一直躲着不见她,后来终于当面锣对面鼓了,斌斌也一直嗫嚅着给不了一句痛快话,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墙,到最后还是巧巧替他讲了,说我们从今往后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后来又过去好些年,斌斌半身不遂了,竟然就又跑回来找巧巧,老浪子一朝回头,不是情之所至,而是生活所迫。
这种男的在一般的叙事里就是教科书级别的“渣男”,但我现在倒觉得,他不是渣(如果渣等于坏的话),他只是弱。
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银样镴枪头,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子。
的确,他不负责任,没有担当,但是对于这种人来讲,实话实说,指望他有担当,那就是超纲了,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从斌斌、以及斌斌的同类的角度来看,他选择和什么人在一起,其实和爱不爱也没有多大关系,反正他即使爱一个人也是羸弱地爱着。
他的爱不值钱,也不够看。
片子里两次唱到“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很老的情歌,里面写,“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少年时不懂,为什么感情还在的两个人却到底不能相守,后来才看到,那是因为在很多人的取舍权衡里,感情根本排不上号。
“自我”永远都比“感情”重要。
人终其一生都努力向自己所设想的那个理想自我靠近。
在有的人的自我预期里,他觉得自己就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他要努力做一个好男友、好丈夫、好父亲,和具体碰到哪个女孩子也没有必要的联系;而有的人理想的自我,是要男子汉建功立业美人在侧,“功业”比“美人”重要,“美人”的元素比具体的人重要,恰好遇到小红,那身边的人就是小红,改天因为一个契机又碰到小兰,那小兰也不坏,你非要问他你爱哪个?
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回到斌斌其人,他显然就觉得自己要“干出一番事业”,做一个大哥,有马仔有女人,在大同的时候,身边的女人是巧巧,他觉得蛮好,后来被人暗算入狱又出狱,跌入人生谷底,这时候林家燕和她哥哥能帮他,那就和林家燕在一起,几乎是顺理成章无需多想的,和爱不爱也没什么关系,和林家燕好还是巧巧好也没有关系。
而当他又落魄的时候回去找巧巧,就像他自己说的,全大同只有巧巧不会笑话她,因为巧巧人好,对他有情有义有怜,但和爱不爱巧巧有关系吗?
关系不大,他显然也会关心一下巧巧的婚恋状况,但那点儿小心思只够在心里打个转,连见光的勇气都没有。
像这样的男人呐,心理能量就是不太够的,看着威风,其实羸弱,光怜爱自己就已经耗尽了心力,实在没有多余的爱意分配给余人,都是选择,都是生活,爱不爱的,没想过。
与他相比,巧巧这种女人倒是强韧得多。
《江湖儿女》是我看过的第一部贾樟柯,看完后迅速迷上了女主演赵涛。
她饰演的巧巧是那种生命力非常强悍的中国女性,无论怎么样都能想办法活下去、脱出困境。
相应的,她的感情也比斌斌这种先天情感贫瘠心力脆弱的人要丰沛得多。
我也是越长大越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女人这么喜欢这种“渣弱男”。
其实我以前也写过很多次了,感情这种事,就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没有一般标准的。
一般意义上觉得“好”的良配,靠谱的忠犬暖男,不见得吸引所有人,而各种意义上的“渣男”,也从来不缺乏前赴后继的女孩子。
有人就是爱这一款,不了解的时候盲目地带着崇拜的爱,了解的时候清醒而认命地爱,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就吃这一款,明知道这个人没有担当,不是英雄,不仅不强大,还很脆弱,还死要面子,还自私,但你就是做不到完全不管这个人去过你的灿烂人生,这也是你的命运。
所以巧巧还是收留了多年后狼狈回来找她的斌斌,她也是坦然接受了一个事实,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道义,甚或是出于对自我良知的要求,她都不可能袖手旁观放任不管。
人与人之间,不管是恋人还是知交,哪怕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总还是有义气在的,这份“义”是道也是情,也是“只为一点慈悲心,不见公子到来临”。
其实懦弱无担的男人和艳烈坚韧的女人也是中国故事里的经典配对了,从杜十娘霍小玉到如今的巧巧,昔日多有人感慨她们遇人不淑真情错付,然后总结经验教训就是女人一定要擦亮眼,或者女人一定不要轻信男人。
其实这都是很不现实的,而“不信”有“不信”的沉闷,“轻信”亦有“轻信”的欢喜,何况,有些人就是无法自拔地喜爱那些弱男人,像杜十娘对李甲的动心,不就是喜欢他哭哭啼啼一无所有地也要粘着她、跟着她,而她把他抱在怀里,软言抚慰,越看越爱。
怡微写的有趣,李甲后来出卖杜十娘也不是因为看不起她,他压根儿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杜十娘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就是喜欢“渣弱男”要怎么办呢?
其实也没什么,越早看清这件事越好,你爱的这个人,就是很难承担你的情感或者背负你的期待,就要想清楚,你更看重的是什么,是心动的感觉,是有安全感的依靠,是温柔的呵护,还是母性的满足,想清楚之后,坦然接受自己选择的路。
过日子冷暖自知,求仁得仁,也有人过得很开心的,反正他们情感丰足精力充沛,陪你兜圈,不怕浪费。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
爱其少,爱其老,爱其轻佻,爱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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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赵涛有着与变革中的城镇完全匹配的气质,俗艳或清丽,像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大工地”里的每一个人,带着飞奔的渴望,又难逃尘土的重力;贾樟柯则站在镜头背后,用普通人的情感纠葛,呈现变革时代的社会情绪,为我们点明生活的真相。
文/苏画天贾樟柯的新片《江湖儿女》在戛纳揭开了面纱。
这也是贾樟柯第五部入选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影片。
首映后,片子一如既往,收获赞誉,但与以往不同,主演赵涛在这部影片中的表现,成为更大的惊喜。
据他本人描述,这是一个“狂暴的爱情故事”。
但故事与爱情,都早有缘由。
女主人公的名字和2002年《任逍遥》里的巧巧一样,三峡和寻夫的剧情呼应了2006年的《三峡好人》,三段式的时间跨度,让人想起2015年的《山河故人》。
“科长宇宙”已经形成。
这三部作品,是理解《江湖儿女》的精神入口。
赵涛,这位曾经的舞蹈教师,则是“科长宇宙”里的恒星。
从《站台》到《江湖儿女》,18年过去了,她成了贾樟柯的药方必备。
有人说,贾樟柯成就了她,让她从舞蹈老师走上了职业演员的道路;也有人说,贾遮盖了她,他的群像叙事和影像风格,无法使舞台灯光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但无论如何,赵涛都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定义了贾樟柯的影像江湖。
▵电影《站台》剧照她是《任逍遥》里寻找自由的野模巧巧,是《三峡好人》中千里寻夫的沈红,是《山河故人》里独自等待的涛。
她有着与变革中的中国城镇完全匹配的气质。
《任逍遥》里,她用手撑着披巾,遮挡日晒,经过准备拆除的平房、建设中的工地;《三峡好人》里,她经过正在拆除的楼房,和巨大而陈旧的工厂机器,神情黯淡,不停喝水;《山河故人》里,她跳迪斯科,在两位爱慕者间游走,在空旷的河边放烟花。
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城镇化进程,让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夹杂着机遇、渴望和荒诞的大工地。
变革中普通人的困顿与选择,成为贾樟柯电影不变的主题。
《任逍遥》里,曾经的小武决定进军“金融界”,给他的小兄弟放高利贷;《三峡好人》中,劳工韩三明被连抓带拽地摁在低级魔术的表演现场,对方称收费是保护“知识版权”;电视机里,是关于爆炸案与抢劫案的新闻播报……人心不断裂变,人际关系重新洗牌,价值秩序由此散落。
但在贾氏电影中,这些裂变并非直接呈现,而是通过感情折射出来的。
爱情,成为人们在秩序分崩离析时试图建立联结的方式,但婚姻和家庭,也无法给出理想的答案。
这也是赵涛能够始终成为贾氏电影女主角的原因。
她是一个没有明星相的普通人,她可以是任何人,甚至一粒尘土。
她不会使电影变成她,而只是成为电影中的一束光,始终在情变、游离和欺骗中寻找,她在寻找恋人和丈夫,也在寻找自己。
在电影《任逍遥》中赵涛饰演野模巧巧她想找到一个出口。
《任逍遥》里,她将头发染成蓝色,试图隐藏自己,她在房间的镜子上画蝴蝶,并将庄子《逍遥游》的意思解释为“想做甚就做甚”;《三峡好人》里,她离开山西,游走在长江岸边,寻找两年未归家的丈夫。
在一座正在坍圮的现实城池里,这位从事护理工作的中年女性试图缝合已经崩塌的婚姻生活。
她去坐船,路过一个唱情歌的少年,他唱《老鼠爱大米》,流行歌曲里的甜蜜爱情与她无关。
她去朋友的家里,看到房间里成排的手表,时间改变了所有人,但有一些人选择停在原地。
另一些时候,他们被政策改变,一些物品留在了原处。
她选择拒绝。
《任逍遥》里,她想要逃离混混头目乔三的掌控,去跟那个小季在一起。
在化妆车,她准备冲出车门,但被乔三拦了回去,她再次起身,如此再三。
《三峡好人》里,她和丈夫在河边走着,几对青年在塔桥上跳舞。
丈夫让她靠过来,两人生硬地做出跳舞的姿势,她却很快地意识到这种关系的虚假,决心离婚。
《三峡好人》里,她和丈夫在河边走着,几对青年在塔桥上跳舞。
丈夫让她靠过来,两人生硬地做出跳舞的姿势现实生活中,赵涛也始终在寻找。
据说,她一度由于自己的表演方式不被认可而烦闷,但贾樟柯又反对她去进修专业的表演技术。
下定决心从舞蹈学校转型作职业演员后,这种追寻仍在持续,即便因主演《我是丽》获得2012年意大利阿斯蒂电影节、意大利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后。
贾樟柯,赵涛在真实世界里的丈夫,曾经的汾阳小子,审视家乡土地的时候,同时带着深情和戏谑。
在他的电影里,世界就是汾阳,汾阳就是世界。
串联二者的是那些人物的想象与欲望。
对于他来说,赵涛既是主角,又只是一个意象。
他让赵涛在汾阳的城镇工地里生长,将她放置在即将淹没的奉节地区,让她的情感与那个混沌的江湖相互撕扯。
《任逍遥》里混混头目乔三无意中掉出来的枪,《三峡好人》里丈夫郭斌的那些年轻手下,包括模仿周润发的那个“小马哥”,都在暗示着一个江湖世界。
这个世界或许存在道义,但也同样伪善,有时还跟国家意志搅在一起。
▵电影《三峡好人》剧照贾樟柯要呈现这个暧昧的江湖。
他偶尔坏笑一下,又或者眉头紧皱,寻找着契机。
在导演《三峡好人》的过程中,他觉得赵涛的情感没有达到表演需要的低沉,便假装恶人,在拍摄中责骂她,疏离她,以便使她在情绪上更痛苦一点。
他还故意使她与那些情感之外的事物擦肩而过,以北产生意义。
《三峡好人》里,废弃已久的工厂,一个失去了右肩的男人和扶着自行车的女人站在那里,如同静物,身上的衣服都淹没在了工厂的颜色里。
夜晚,她站在跳舞的人群旁边,两个官员模样的男人进入到镜头里,聊着两亿四千万的大桥工程;游船上,开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关于三峡工程与四代领导人的宣传片,国家意志的宏大声音变成了背景,刚刚决定离婚的她静静坐着,喝水瓶里的水,眼神里都是心事。
对于贾樟柯来说,赵涛代表情爱,而他负责将情爱引向更深远的意义。
比如,《山河故人》里,张译扮演的煤矿商人张晋生决心要报复梁子,涛在他的后备箱中发现了炸药。
张晋生被劝阻住了,他将炸药放到正在解冻的冰层中,涛引爆了它。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冲动复仇的情节或许有些生硬,但引爆炸药的设计却极具创造力:封冻的冰层炸裂,山河也剧烈振动。
不久之前,他们三人还站在河边,一起看白日里的烟火在低空中绽放。
冰层被炸开时,她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类似的场景还出现在《三峡好人》里。
她到了丈夫工作所在的拆迁办,给一个头部受伤的年轻人包扎伤口,旁边墙上的电路突然出现故障,发出火星,她的身体缩了一下,像是一个敏锐的动物。
贾樟柯在他的第二本电影手记《贾想II》中写道:“我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
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者是我的天命。
”他的所拍摄的角色,从山西小城出发,到达长江流域、内蒙和新疆,上海和北京,甚至去了澳大利亚。
贾樟柯因此超越了汾阳的地域限制,他的影像世界成为了内陆中国的缩影。
然而,在变动的社会图景中,电影中的人,最终又都成为追寻故人、只能遥望山河剧变的人,他们既表现出无法适应社会快速变化的失意和困惑,同时还表现出超越这些变化的一些坚守,一种扎根于朴实生活的肯定。
▵电影《小武》剧照除了一再出现的八十年代港台老歌外,这种不变,很难说不是通过赵涛完成的。
她往往从高速行驶的时代列车上一跃而下,回归到沉静而现实的生活中。
正如《山河故人》中,一场雪如期而至,GoWest的歌声再次响起,她跳起熟悉的舞蹈,时间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而她也成了山河的一部分。
但在《江湖儿女》中,她完成了自我超越。
当男性主导的江湖道义崩塌,女性是该寻找新的价值归属,还是成为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
赵涛选择了后者。
她从之前的贾氏电影中复活,重新自我生长成一个全新的、勇敢的、忠实的人。
从前,她似乎永远是在寻找一个家园,如今,她自己成为自己的家园。
英国BBC在5月12日刊发的影评文章,认为赵涛“奇迹般地回应了来自于表演的挑战,以十分微妙的方式,使得巧巧这个角色,在历经岁月的疲惫中,亦呈现了在岁月磨砺后的愈发坚韧”。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从《站台》算起,18年转瞬即逝,贾樟柯所呈现的群像世界里,赵涛曾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带着飞奔的渴望,又难逃尘土的重力。
然而经历了漫长的生长之后,她终于绽放出浓烈的色彩,对于她和贾樟柯,这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本文已发表于火星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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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艾晨有道是“江湖义气少,儿女情长多”。
《江湖儿女》戏如其名,以江湖事,说儿女情。
从2001年到2018年,从大同到奉节、新疆,再到大同,贾樟柯在这个横跨十几年的故事里,想说的不是男主角斌斌的“落魄江湖载酒行”,而是女主角巧巧的“谁怜流落江湖上”。
这一男一女两种江湖,不管情多深、憾多长,最终都被淹没在了时代的浪潮之中,徒留一地唏嘘。
江湖是什么2001年,大同。
彼时,巧巧是模特,斌斌是大哥。
小镇不大,大哥的风光却不小。
巧巧每日跟着斌斌混迹人群之中,听着巨商的巴结、小弟的簇拥,想的却只是买个房子有个家。
那时候,斌斌看着《英雄好汉》,双眼里一片狂热,可万万没想到,转眼就被莽撞少年误伤了腿。
就是在这时,电影里第一次出现了“江湖”这个词。
在火山边上,斌斌教巧巧拿枪对着远方,对她说:“现在你也是江湖中人了。
”巧巧嗤笑斌斌电影看多了,如果那时她能预知后来发生的故事,或许就不会有这种嗤笑。
后来,巧巧为了救被围殴的斌斌,在闹市之中开了枪;又为了保护斌斌,被抓坐了五年牢。
这五年里,巧巧的父亲去世,斌斌却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出狱的时候,斌斌也没来接巧巧,他早已离乡去了奉节。
于是巧巧追寻着斌斌的踪迹,一路折腾,到处辗转,被人骗也学会了骗人,终于成为了斌斌当初说的“江湖中人”。
她知道斌斌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她想要的也只是斌斌亲口对她说出那句话。
可是在奉节的小旅馆里,斌斌却对巧巧说,什么江湖,我不在江湖了。
电影里第三次出现“江湖”已经又是多年以后。
心伤之余,巧巧离开了奉节,兜兜转转回到大同,成了麻将馆老板。
她去车站接回了双腿残废的斌斌。
还是那座火山,还是那两个人,可是风景依旧,人事已非,这时候我们听到的,是巧巧对那个教会她“只要有人就有江湖”的斌斌说:“没有感情也还有义,但你已经不是江湖中的人了,你不懂。
”所以江湖是什么?
斌斌心里的江湖是二哥的忠肝义胆,小弟的前呼后拥,是有钱有势,一呼百应。
可是巧巧不一样,她心里的江湖是一种情义,认定了就是认定了,不管隔了多少年、走过多少个城市、换成什么样的身份,都不会改变。
谁在江湖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可是到底是谁在江湖之中?
是为了出头就砍人、杀人的莽撞少年,还是放不下尊严,想要东山再起的落魄大哥?
是那些走南闯北、坑蒙拐骗的男男女女,还是奔波流转、执迷不悟的那些女女男男?
巧巧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是江湖中人,她在乎的只不过就是斌斌而已。
那时候,斌斌就是她的江湖,出入相随,来去同伴。
她喜欢这个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她出入有人接送,来回有人问候;在这个江湖里,她说想吃烧卖,斌斌就愿意为她驱车几百里,又在她说不吃了的时候没有半点责怪;也是在这个江湖里,她可以期待有个家。
可是从闹市鸣枪的那一刻,两人开始走向陌路。
斌斌远去,巧巧却踏入了更大的一个江湖。
这个江湖里有骗子,有情敌,有心虚的老板,也有吹牛的乘客。
在短暂的狼狈之后,巧巧就迅速适应了这个江湖。
反观斌斌,在鸣枪之后就逃离了他所眷恋的江湖,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他躲着巧巧,不只是因为心中有愧,更是因为不想让巧巧看到在江湖之中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
昔日的麻将馆还在,热闹没了;为他鸣枪的街头还在,情义也没了。
就算后来他又回到了大同,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句“走了”消失不见。
还记得当初巧巧和斌斌第一次去火山边的时候,巧巧问:“你说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吧?
”斌斌说:“有可能。
”巧巧又问:“经过高温、燃烧,烟灰不就是最干净的。
”斌斌却说:“这鬼地方,成了炮灰也没人知道。
”巧巧很不解:“你有枪,还怕别人把你灭了?
”斌哥说:“有枪的人才死的快。
”看完电影你就会发现,这段对话其实早早就暗示了结局。
火山就是江湖,在这个江湖里,斌斌最终成了炮灰,巧巧却经过高温、燃烧,成了最干净的火山灰。
江湖里什么最重要在《江湖儿女》里,斌斌喜欢看《英雄好汉》,对他来说,在那个打打杀杀的江湖里,充满了义薄云天的豪情,这是他觉得最重要的。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所理解的这份江湖豪情其实是十分荒诞的,这种荒诞体现在昨天还是兄弟,今天就可以欠钱不认账;昨天还在推杯交盏,今天就被想出头的小年轻捅死街头,落得一个坟头蹦国标的下场;昨天还前呼后拥,今天出狱却冷冷清清,没人认领;昨天还恭恭敬敬叫你斌哥,今天就百般奚落,丝毫不留情面。
而昨天和今天之间,不同的就是一个“势”。
这个“势”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脆弱的,斌斌所幻想的江湖豪情,全都是用它换来的。
一旦他失势,这个江湖里的一切就会离他远去。
所以我们能理解为什么斌斌失势后去了奉节建发电厂,他嘴里说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心里想的是有天再次荣归故里。
这也让人想起《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那句话,“我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别人,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斌斌对江湖里的一切太过眷恋,可是他并没有等到那个机会,有的依然还是狼狈和不堪。
可是巧巧不一样,斌斌的江湖是排场,巧巧的江湖却是胸怀,是情义。
对于她来说,是这份情义让她当初义无反顾地替斌斌顶了罪,也是这份情义支撑着她一路追寻。
《喋血双雄》里有句台词:“我们都已经不适应这个江湖,我们都太念旧。
”可是在《江湖儿女》里,恋旧的巧巧反而成了最适应江湖的那个人。
因为恋旧,她去奉节找斌斌,她知道斌斌有愧于她,并不想为难他,只是想要一个结束来抚慰自己;也因为恋旧,她跟着家里只有一个小卖铺的陌生人去了新疆,想要有一个新的开始;还是因为恋旧,她又回到大同,接纳了半身不遂的斌斌,并最终原谅了他。
江湖人,江湖见;江湖事,江湖了。
当巧巧在台下跟着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时候,或许仍在编织着一场海市蜃楼,可是当千帆阅尽,在经历过无数人和事之后,她已经很清楚,不管是她还是斌斌,每个人都被困在了各自的江湖里,一天一天浅醉一生。
后记:18号大光明映后,贾樟柯来到了现场。
他说他在《江湖儿女》里分别用了D V、胶片机等六种拍摄设备来记录这个故事。
不同的介质,意味着不同的时间变化。
戏里戏外转瞬都是十几年,戏里的人被推着走过大江南北,戏外的人也被推着走过春去冬来。
从这一点上看,《江湖儿女》既是贾樟柯个人的点滴过往,也是“整个时代的影像记忆”。
2018年9月21日
2001年初,河北省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108人死亡,38人受伤,我国随即掀起了“第三次严打”,这也是《江湖儿女》的时代背景。
九月份的院线大片很多,有张艺谋的《影》,姚晨、马伊琍的《找到你》,开心麻花的《李茶的姑妈》......不过,这些大片都扎堆在月末的国庆档上映,唯独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档期要早了一周。
没办法,贾樟柯(人称“贾科长”)的电影真的卖不过这些商业大片。
记得当年科长的《三峡好人》与老谋子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上映,结果《黄金甲》大陆票房接近3个亿,《三峡好人》票房仅有30万,以至于贾科长悲愤的表示:“我倒要看看在这个充斥黄金的年代,有谁还在关注好人?
”巧合的是,这次与《江湖儿女》同天上映的,有一部卖情怀的圈钱港片《黄金兄弟》,虽然该片的豆瓣评分只有5.3,票房和排片却全面碾压了《江湖儿女》。
贾科长虽然是戛纳电影节的常客,他的作品票房最高的也只有三千多万(《山河故人》)。
这次的《江湖儿女》讲了一个相对“商业”的黑道故事,还有影帝廖凡出演,张译、徐峥客串,好不容易有点卖相了,却遇到了另一个“黄金”。
贾樟柯的个人风格贾科长的电影一直都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据科长本人透露,早在《山河故人》的路演时期,他就有了创作《江湖儿女》的想法。
科长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候县里乡里有很多所谓的“社会大哥”,讲义气、能平事儿,年轻人都很崇拜他们。
然而时光荏苒,在《山河故人》路演的时候,科长得知曾经的一位“大哥”中风了,连走路都困难,令他无限感慨,于是就有了片中“斌哥”(廖凡 饰)这个角色。
也许是这种时间上的关联,让《江湖儿女》有了很多《山河故人》的影子,例如两部影片开头都是4:3的旧电视画幅,体现出一种年代感,等到正片开始后,才变成16:9的正常银幕画幅。
两部电影还同样是三段式的时间跨度,同样穿插了隐喻性极强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同样使用了大量的经典老歌......从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到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电影中一如既往的充斥着迪斯科、国标舞、广场舞、卡拉OK,以及各种颇具年代感的杀马特土嗨场景。
对于经历过世纪之交的观众来说,这个年代离我们不远不近,因此看贾科长的电影,能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江湖儿女》中还有一段三峡蓄水前的镜头,让人联想到那部《三峡好人》。
赵涛饰演的女主角名为巧巧,与她在《任逍遥》中饰演的角色同名。
因此对于铁杆粉丝来说,《江湖儿女》是串联了贾科长过往作品的一部电影。
当然,对于没看过那些电影的观众,以上“彩蛋”也不影响对影片的理解。
贾樟柯的讲究贾科长的电影不仅文艺,也很讲究。
他的作品中记录了不少风土人情,年轻一些的观众可能已经看不懂,或者察觉不到。
就拿《江湖儿女》来说,有一场戏是斌哥带着女友巧巧,与手下弟兄们一起喝酒。
他们的喝法叫“五湖四海”,是用9种不同的白酒兑在一个脸盆里,混着喝,寓意“五湖四海皆兄弟”。
还有一个细节是上香,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电影里拜关公的时候是三炷香,祭奠死者的时候是四炷香,这就叫“神三鬼四”,也是流传很久的一个习俗。
神三鬼四:拜神的时候,上三炷香、磕三个头、烧纸钱要三张三张的烧;拜死人的时候,上四炷香、磕四个头、烧纸要四张四张的烧。
拜关公的时候是三炷香
祭奠死者是四炷香(需放大)贾科长的电影就是爱抠细节,哪怕观众根本注意不到,也尽量不让你挑出毛病来。
片中还有一场戏,是巧巧出狱后和斌哥在一间小旅馆里谈话,镜头中间是巧巧,背景是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挂历。
虽然背景被虚化了,依稀还能看出挂历的时间是2006年,与巧巧2001年入狱,服刑5年的时间刚好吻合。
据说贾科长和团队为了还原那个时代的真实面貌,看了很多纪录片素材,甚至连“2001年的女性有没有流行染发”这种问题,也要反复考证。
可以说,影片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除了街道上空调外机的型号比较新(这个要换可能成本太高了),其他的地方都做到了神还原。
贾樟柯的江湖扯了那么多,《江湖儿女》到底讲了啥?
讲的自然是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
影片开场的时间设定是2001年,斌哥是山西大同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黑道大哥,巧巧是斌哥的女朋友。
他们开麻将馆,替人“铲事儿”,调解争端,同时也面临年轻帮派的挑战。
除了斌哥这样的大哥,影片中还有留学归来的大学生(刁亦男 饰)、轮渡上的妇女扒手(丁嘉丽 饰)、骚扰妇女的摩托民工、被骗钱的出轨土豪(张译 饰)、爱吹牛的火车乘客(徐峥 饰),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2001年尚处于世纪之交,那时的社会治安还比较乱。
2001年初,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全国掀起了“第三次严打”。
“严打”这个词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最著名的当属“1983年严打”,此后中国又经历了“1996年第二次严打”、“2001年第三次严打”(电影的时间点)、“2010年第四次严打”,每一次都是社会太乱了,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当然,这些严打往往都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原因,比如国有企业的改革,导致了大量工人下岗,《江湖儿女》中就有巧巧父亲在广播站怒斥干部侵吞国有资产的情节。
笔者作为90后,对那个年代依稀还有些印象。
记得那时候的县际长途汽车,经常会遇上劫道的,村里面则几乎是“三不管地带”。
至于小偷小摸更是司空见惯,现在我们出门坐火车坐飞机,背包直接放行李架上,一般情况下,上个厕所没人看着也不用担心丢了。
而在那个年代,人们都穷,也许根本不是惯偷作案,而是受生活所迫的普通人,就像片中丁嘉丽饰演的那名妇女,本来是渡轮的乘客,却在船上偷了巧巧的钱包。
社会乱的时候,也就是“江湖儿女”们粉墨登场的时候。
廖凡饰演的斌哥,以“江湖中人”自居,他和手下的马仔,拜关公为偶像,将情义放在心中,俨然一副“教父”做派。
但是到故事结尾,我们就会发现,斌哥和他手下的马仔,大部分都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斌哥曾经风光无两,却遭遇一系列变故,还因为酒喝多了导致中风,坐上了轮椅。
当他一副狼狈相回到家乡,昔日的弟兄们对他只有冷嘲热讽,态度令人心寒。
可以说,斌哥这个角色的前后反差很大,非常考验演员的演技,而廖凡贡献了影帝级的表演。
也许是受影片中杀马特土嗨风格的影响,斌哥的遭遇让我想起早期杀马特红人“MC石头”的一首《狗屁义气》,里面有句歌词是:“有钱就是兄弟,没钱都是狗屁!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一下这首歌,歌词对所谓的“江湖义气”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MC石头曾以一首《情债》的喊麦红遍大江南北,其经典台词为:“我的低调,不是你们装逼的资本。
”
贾樟柯的情与义赵涛在贾科长的电影里一直是女主担当,这部《江湖儿女》同样是大女主戏。
据说赵涛为了塑造角色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光人物小传就写了几万字,将巧巧这个角色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经历都写出来了。
在影片中,巧巧为斌哥蹲了五年牢,却惨遭斌哥感情上的背叛,然而巧巧依然收留了落魄后的斌哥,对他悉心照料。
影片最后,所有曾经的“江湖中人”都不再以江湖人自居,唯独巧巧这个最初不当自己是江湖人的女子,贯彻了江湖人应有的道义。
斌哥问巧巧:你不恨我吗?
巧巧说:我不恨,因为我无情,但是我照顾你,因为我有义。
贾科长谈到巧巧这个角色时,曾为影迷分享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位老先生给他讲《三国演义》,那位老先生说,关羽对刘备是有情有义,对曹操则是无情有义。
关羽是山西运城人,贾科长说他那时突然明白,“原来我们山西人是可以把情和义分开的。
”
贾科长的片子,结尾通常都会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感,例如《天注定》结尾的那句“你可知罪”,《山河故人》结尾赵涛一个人在雪中跳广场舞。
《江湖儿女》的结尾同样耐人寻味,据贾科长本人透露,他剧本写的结尾是2018年元旦那天,巧巧又买了9种白酒,打算和斌哥再喝一次“五湖四海”,回到家发现斌哥离开了。
不过拍摄的时候,贾科长把这个结局改了,改成巧巧在门口看着斌哥离开的地方,然后镜头摇到屋里的监控画面上,画面中巧巧的人影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像素。
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想法是,什么江湖风雨,儿女情长,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吧。
(文/杨时旸)有些词汇终究是不可译的,它难以阐释,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比如,江湖。
江湖,有其具体的人、物、事,但相较于这些实体的存在与要件,它更切近于一种精神共同体,一种象征,一种气质,一种虚拟的、弥散的意义之雾,它意味着一群自由散漫的人,游离于官府的监看与权力的管束之外,建立并服从于一种由独特的道德观和义气构建出的民间共识。
在这个圈子内,自有其律法的框架,自洽的奖罚。
江湖是知识分子、官方系统的平行世界与异度时空。
它裹挟着浪漫主义的光晕,沉浸于时间深处,历史的缝隙,或者——只是一些人自己臆想出的回忆里。
从这个意义上说,《江湖儿女》讲述的是什么?
是一段令人唏嘘的爱情?
是斌哥从年轻时的啸聚四方到中年时的落魄困顿?
还是巧巧的情深意切生死不离?
或许都不是。
它更多的在讲述一种想象共同体的消亡史。
在电影中,江湖,成为了一种象征,散漫的、流动的、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民间自治世界,最终,被时代大潮慢慢吞噬。
斌哥也好,巧巧也罢,不过是一粒沙、一滴水,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卷起风暴,搅扰潮流,可是,回看他们的浮沉与挣扎,命运其实在最初的时刻就已经被写好,他们不过是不自知又不自觉地按照剧本完成了时间线上的每一次誊抄,但还总以为自己曾经紧握过命运。
从《山河故人》中的聚合离散到《江湖儿女》中的告别与重逢,贾樟柯的笔下,所有人都成了时间的囚徒。
《江湖儿女》更像是贾樟柯对自己少年心结与青年义气的一次交代与反刍,他在回忆文章中写到,偶遇曾经儿时的大哥,已入中年的男人低头吃着一碗面条,这画面触动他的心扉。
某种程度上说,吞咽面条的呼噜声更像是向命运低头的巨大叹息。
曾经拿着刀枪的男人,如今只能被一碗碳水化合物带来的快感所救赎。
由此,在这样的黄昏意象中,贾樟柯开始写作那一群人的高光时刻和终究的落寞。
不可避免的,这样的故事中,注定充满暴力,街头殴斗、刀枪和血,所以,有人认为,贾樟柯这一次描述的是小城黑帮,一种粗陋的、低级的、甚至散发山寨气味的中国大陆县城黑社会,但这样的理解过于浅薄,贾樟柯笔下的世界,是更浪漫主义的,不定型的,甚至有某种写意色彩的意象,那些打打杀杀不过都是表面的符号。
他无数次地回忆起自己儿时的结拜故事,打架斗殴的惨痛经历以及那些死走逃亡的青春期兄弟,但他写的,想的,念的,绝不是犯罪学意义上的黑帮,而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江湖梦境,弥散着自由、骄纵、桀骜、胆识以及对权力结构的不屑与叛逆。
《江湖儿女》的故事起始于一个尴尬、暧昧的时代,金钱散发出了不可辩驳的诱人气味,但古老的义气又制约着斌哥不能让自己显露出过于直白的贪婪,他在原地踌躇地踏步,乐于收一点港币帮人铲事,但又得维系古板的尊严,可周围的人们以及这个世界都在默默地兀自向前。
斌哥始终在强调自己作为江湖儿女的身份,但却从未厘清这种身份的内涵。
他其实并不清楚,江湖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更真实的世界会开往何处。
于他而言,江湖更像一个不可名状的“场”,他像动物凭借气味寻求安全感一样,必须处于“江湖”的气味之中,才能确定自己的坐标。
而巧巧呢?
最初,她努力躲在斌哥的背后,躲在“女人”的身份里,但她挺身而出之后,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幻,斌哥开始在恐惧与慌乱里后撤,而巧巧意外地闯进了江湖,出狱之后的上路寻人,从外部叙事的结构意义上说,那一路掠过了贾樟柯作品中的一众地标,完成了一次苍茫回望,而从内部精神结构上说,那就是踏入崭新“江湖”的路途,婚宴流水席上的小小骗局,酒店单间门口的碰瓷,她如此轻巧地利用时代的、人心的漏洞为自己赢得了生存的可能,她算是进入江湖的投名状吗?
还有冯小刚扮演的游医,徐峥扮演的忽悠,也是另一个时代中的“江湖”吧?
只是在这时代之中,江湖也褪去了浪漫主义的光晕,变成了穷途末路者无奈的生存伎俩,令人心酸也有点寒碜。
像之前所有属于贾樟柯的故事一样,其实,他注视的所有人物都是在努力寻找自己的身份和定位的人,时代巨大的变化催生起一些人不知所起又不知所终的勃勃野心,先天被体制或命运安排的身份在悄悄碎裂,而寻找新身份的过程,搅拌起兴奋,也历经痛苦,迷惘与彷徨。
很多人,被短暂的兴奋牵引,却在这迷惘之中耗尽半生。
斌哥就是这一类人的典型写照。
所以,无论贾樟柯写下的故事如何变化,是小城瘦弱的青年唱起《任逍遥》,还是凶狠的大哥举起枪,他们都是一样的无助的人,敏感、脆弱、浸透悲情。
其实,他们都不是故事中真正的主角,贾樟柯故事的C位永远都让给捉摸不透又无可名状的时代,相较于随意弄人的命运之手,所有有名有姓的角色都不值一提。
所以,回到《江湖儿女》中,一切也同样如是,他写大风渐近,将一切吹散,无论浪漫主义的气息,还是人们发下的誓言,在风中都不曾听见回响,而有些人在大风起兮的当口,扶摇直上九千里,有些人被撕成碎片归于尘土。
瘫痪的斌哥坐在炕桌前,把一桌饭菜推到地上,不知者以为他不过是发泄物质层面的失意,而知他者才能明白,他所郁闷的是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自己的解释系统已经失灵,他无法解码这一切,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到底错在哪一步就莫名地落得如此下场?
但这盘棋其实没有棋谱,也无法复盘。
如今回看,斌哥与巧巧意外完成了一次身份置换,女人走向江湖,男人蜷缩回襁褓,当初,男人环抱着女人教她开枪,而现在,女人搀扶着男人重学走路,像是母亲对待孩子。
斌哥曾经的兄弟们有的抽身而去,去做生意,去攀附权力,他们明晰一种世俗框架内的目标,但斌哥这样的人,对于世俗成功既贪恋又不屑,相较于金钱,更令他迷恋的其实是那种众人烘托起的醉意和迷梦,就像那个搪瓷脸盆里无数瓶烈酒汇聚成的“五湖四海”,一群寻醉的男人的吹嘘与痛快。
他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尾声中的梦游者,最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当下这坚固的现实重重围困,悚然伫立于晚辈的错愕与同辈人的手机摄像头之中。
棋牌室还是棋牌室,那个江湖儿女的据点,依然是桌上的酽茶和空气中凝滞的尼古丁,曾经棋牌室的小屋里能谈义气,谈生意,调解道上的纠纷,斌哥用匕首切开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雪茄,但如今,这里不过就是一群失意中年人聊以自慰地廉价娱乐场,不再是灰色地带,也没人在乎是否要搬来关二爷,墙壁上倒是挂满了盖着国家公章的营业执照。
手机视频人人都能操持,消解一切庄严,每个人都像出演一场猴戏,红章挂上墙壁,监控摄像头镶嵌在屋角,江湖的气质理应是烟云雨雾,是说不清道不明,是遮蔽是写意,而时过境迁,如今在权力的首肯和监看之下,一切才被允许存在,必须清晰无误,必须无所遁形。
由此,梦游者失却梦境,江湖失却神性。
谁又有通行证,哪里又有墓志铭?
结尾的时刻,巧巧站在楼道里怅然若失,身影被摄像头记录在案,这意味着什么?
更像高处传来无声的冷笑,宣告这世上从此有了“上帝”的监察,一神终究取代了众神的狂欢。
(本文首发腾讯大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本人新书《孤独的影猎人》上市,多谢支持---
真·大女主戏。
机心太盛,没有什么真挚的东西。赵涛可以洗洗睡了
恕我电影品味不高,真的欣赏不来从人物到服化方方面面难看的电影。剧情也迷
比《山河故人》自然许多,但其实没有江湖,没有儿女,只有真的很爆炸的赵涛和一个喝醉后变身韩松落的贾樟柯……
在什么都流行快的时代,我还是更愿意沉醉在小贾的江湖世界。时代在变,情义不变。
男人口口声声的江湖里,最讲情义的却是一个女子,这才是活脱脱的大女主剧啊。
江湖义短,儿女情长,科长用过往作品中的元素、符号、人物与场景串起了他的江湖世界,但这个日暮西山的江湖总有点狼狈,与其说是在讲江湖,毋宁说它是一以贯之地对一个逝去的时代的缅怀。这个江湖,和江湖中被时代洪流无情冲刷的人们,都注定将被这个时代抛弃。
【181118 尽管标注时长一致(137min),内外版本还是不一样。港版多出赵涛去诊所找冯小刚,扫微信私下联络会诊一整场。演员名字也放入了首尾演职员字幕内。】//电影中的空间完全退步成情节场所跟对话场所,连情感都不负载(重复出现只是为了作情节关联),更不必谈及空间的景观性。贾樟柯也终于不想再等火车,靠着一辆呼啸而来的高铁草草了结掉多年的时间过场。才过了十几年,人的状态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哪怕同样用美术置景去还原三峡码头拿着同样物件(绿色电扇)的迁徙者,当年那种精神面貌真是毫无办法模仿出来。
妈耶 看完电影回家路上摩托车被收了 真·江湖儿女 科长赔我摩托🤬
三星半,我觉得是科长近年来最好的作品,不过虎头蛇尾的问题还在。我在情感上和贾樟柯的电影还是比较贴近的,感觉中国在经历这几十年的巨变之后,很多人眼中的故乡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复存在的事物,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上一部是山河依旧,故人不再;这一部是江湖凋零,唯余儿女。
7。我的观感比《山河故人》要好,无论是形式或情节都相对完整,更类型和情节剧,符号与暗示相对略少。尤其第一部分,本土黑帮的设定还是很不错的,廖凡的表现还是很棒。不过,其实这是个大女主的电影,赵涛才是核心,关于她的成长。比较厉害的是,这部片子试图串起贾樟柯之前的几部电影,野心大了。
不好意思,嘲个屁,涛是唯一亮点。
贾科长拍黑帮片基本就是个笑话。本来期待的是煤省几十年来暴富与暴力交织的黑帮史诗,结果看到的是个儿女情长的麻将厅小清新爱情故事,完全没有深度可言,这恐怕不好完全推脱给某局吧,毕竟“万队长”这样的角色都保留下来了,只能归咎于导演没文化。新闻、流行歌、草台班子、录像厅……科长抡熟了的三板斧轮番上阵,三分钟来一次。三段式故事,不远千里赴三峡“要个说法”都是自我重复,目的只为了烘托赵涛各种刘胡兰造型cos战狼。科长的投机和拙劣早已不是新闻,他的新作最大悬念是“还能low到哪儿去”?不出意外,他每次都能给你惊喜。
5.8/10,二刷后很确定还是两星半。就像一个短篇小说的加长改编,最直接的观感当然是第一段到第三段越来越弱,但跳脱出来看全片事实上第一段就处理的比较无力,导致后面只能用大量符号去堆砌时代元素,江湖本来属于男权世界,但只有巧巧到最后还信江湖,一个短片的体量加长到近两个半小时,煎熬!没有了余力为的摄影加持,三峡段落的影像完全是灾难级别的,不得不感叹余力为对影像的敏锐和他对影像的理解,要不是林强用《银翼杀手》式的配乐拉了点分,整个片子就快变成灾难了。最令人头大的一点是贾樟柯在之前克制的使用流行音乐被夸之后,在这部里面简直是泛滥级的滥用;而且声音处理似乎也有问题,一个是赵涛送他爸的时候有刺耳的噪音,另一个是赵涛在和人合唱《有多少爱...》的时候那个声音渐变,以及火车上徐峥和赵涛厕所戏时镜子里摄影机的穿帮。。
感觉是江湖女儿。
江湖上的往事,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细雨连绵,都随风而去,儿女的情长,始终剪不断,理还乱,牵肠又挂肚。在你这儿是一时的情愫,过客般的暧昧,可在我这儿却是永远不可了断的宿命羁绊。春风得意时一同快活,待到虎落平阳时我依然情意满满待你如初,江湖只是个伪命题,重情重义的承诺才是为人之根本,可早已不是那个时代,一切都随时间消失殆尽。
皇冠爆头,三峡hustle,新疆惊现外星文明宇宙囚徒;你无情,我有义,轮椅针灸监控器;那厢一群古惑仔去演了部《红海行动》,这厢赵涛演了个大同十三妹,so wrong
3.5。如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真的适用,那么太多电影都把江湖讲透了,不缺这一部;如果不适用,那么《江湖儿女》的真面目是:有“人”,但没江湖——最不懂江湖的时候,和斌斌一样执迷形式和过去,于在乎他的人面前维持一点并非自知去向的尊严;最懂江湖的时候,和巧巧一样只有教化不了对象的无味力行,和一个兜兜转转却依旧空泛的“义”字。儿女的格局下,江湖是最大的符号。整体上失望归失望,但对科长轮回转世式的自我致敬不但不反感而且很享受,包括街头鸣枪在内的个中重头戏也都很喜欢,看在观感愉悦和第一次大银幕看贾樟柯的份上,三星半。依旧期待下一部。
尝试说服自己,失败了,最终还是无法给到三星。整部片子太拧巴了,扭捏。
廖凡每部电影里散发出的这种土味的性魅力,老少通吃,实在是个玄学。#像一只好吃的野味#